郭 彧
“读书破万卷”,大概不是把万卷之书都读到破损地步的意思。“破”字左石右皮,其意在
打开石头表皮而求其实质。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,奉而献之厉王。厉王使玉人相之。玉人曰:
“石也。”王以和为诳,而刖其左足。及厉王薨,武王即位。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。武王使玉
人相之。又曰:“石也。”王又以和为诳,而刖其右足。武王薨,文王即位。和乃抱其璞而哭於
楚山之下,三日三夜,泪尽而继之以血。王闻之,使人问其故,曰:“天下之刖者多矣,子奚哭
之悲也?”和曰:“吾非悲刖也,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,贞士而名之以诳,此吾所以悲也。”王
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,遂命曰“和氏之璧”。这是《韩非子·和氏》中所讲的故事。厉王、
武王及其玉人皆不能“理其璞”——琢磨而治玉,因而既不能得宝玉而又妄对和氏加之以非刑,
其失可谓大矣!璞乃为含玉之石,必破理之而后方能获得宝玉。以此而解读“读书破万卷”之意,庶几近之。
近读廖明春君《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》一书,笔者深为是书作者有“破”万卷书之功夫而
折服。是书可谓为近代以来富有“含金量”之作。
今有人以治学“功夫”之大小而比较学问高低者。甚至以“文字”、“音韵”、“训诂”、
“考据”等为“小学功夫”,目之为难登大雅之堂之技,似乎不如大谈什么“宇宙论”、“本体
论”、“天地生成论”、“唯物论”或“唯心论”等为高手功夫,可以“中国古代哲学”冠冕而
堂皇之。对此,笔者实不敢苟同。今结合《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》读后感而并言之。
北宋五子中,程颢、程颐二兄弟评论邵雍之学,虽谓其“安且成”,然尚有“邵尧夫犹空中
楼阁”、“邵尧夫,善自开大者也”等议论。邵雍于百原山上筑庐读书,冬不炉,夏不扇,几三
十年方于物理之学、义理之学和性命之学方面有所建树,所著《皇极经世》与《伊川击壤集》均
为传世之作而见于《道藏》与《四库全书》经史子集四部。如此“洵粹然儒者之言”(《四库全
书总目提要》语),犹得二程先生“犹空中楼阁”、“善自开大”之评价,可见做学问具有扎实
“基础”功夫之重要。
起先,廖君自邵阳师专毕业在中学里从事语文课教学七年,正是如此七年工夫的“折腰”生
涯,奠定了他做学问的“基础”功夫。接着,廖君重进高等学府深造,1988年获武汉大学文学硕
士,当此之际廖君步入章黄之门,于训诂、文字、音韵和古籍整理方面进一步奠定了他做学问坚
实的基础。其后,廖君师从著名国学大师金景芳先生,并于1992年获吉林大学历史学博士,又是
当此之际廖君奠定了从考据以求义理的史学路子。1995年以来,廖君又为西北大学历史学博士
后,以至工作于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。迄今,廖君已发表学术论文130余篇,有9部有关易
学、史学方面的专门著作问世。
廖君服膺王国维先生所主张的“两重证据法”,并以此而提出了自己做学问的“逼近法”,
坚持出土材料和传统文献的互证,努力以出土材料为突破口去诠释传统文献,沿着实证的路子,
步步逼近真理。70年代以来,长沙马王堆帛书《周易》经传、安徽阜阳汉简《周易》、商周战国
“数字卦”、王家台秦简“归藏易”、上海博物馆藏楚简《周易》等,接踵出土,这无疑是廖君
以“逼近法”从事比较研究的有利客观条件。生逢此时之学者多矣,于此方面有兴趣者亦不为
鲜,然而能有效地利用出土材料并能有所建树者,唯有基础功夫扎实者能之。廖君即是其中以
《周易》传统文献与出土材料进行比较研究之脱颖而出并获显著成果者。
近代以来,疑古之风渐起,诸多问题亦随之提了出来。就儒家经典而言,有人提出了“《周
易》纳入“六经”的时间是在秦汉以后”的问题。就《周易》而言,所提出的问题就更多:“十
翼非孔子作”(钱穆、顾颉刚、李镜池、郭沫若、冯友兰、伊藤东涯、本田成之、内藤虎次郎、
蒙传铭等)、 “《周易》卦爻辞非成于周初”(郭沫若、陆侃如、屈万里、李汉三、平心、梅应
运等)、“《说卦》晚出”(康有为、梁启超、钱玄同、郭沫若、李镜池、李汉三等)、“《彖
传》先于《象传》”(顾颉刚、李镜池、严灵峰、张岱年等)、“‘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易’,
解为:非谓学《易》或至五十岁时始学《易》”(钱玄同、郭沫若、本田成之、平心等)、“坤
卦的本字是由川字变化出来的”(郭沫若等)。此外还有“《周易》经文专为卜筮而作,其中本
无义理”、“八卦卦气说始于孟喜、京房”等问题。
“疑古”正确与否,不过有二端。疑其当疑者为恰当,疑其所不当疑者则过勇。随着对出土
材料的深入研究,一些“疑古过勇”的问题,也就暴露了出来。廖君《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解》
一书比较系统地就“疑古过勇”的诸多问题进行了梳理,得出了新的结论。试举几例。
以考辨帛书《要》的内容而证《周易》列入“六经”的时间,得出“至少在战国中期儒家已
将《周易》与其他五经并列”的结论,并进一步认为历史上有关孔子与《周易》关系的记载是不
能推翻的;用语言的历史比较方法分析《易经》各种词汇,认为《易经》成书于殷末周初;从先
有卦象后有卦德的逻辑关系中推出《大象传》早于《彖传》的结论;以“土位在申”即坤位在申
而证“坤”卦之名是战国以前人据“八卦卦气说”而造出,而原名则为坤卦符号转写而来,但绝
不是“川”字。以此联系《说卦传》所言八卦方位(坤位在申),从而得出“战国以前已有八卦
卦气说”的结论,并告诫人们“决不能低估今本《说卦》形成的时代”;以帛书《要》与《论
语》对比,驳斥了疑古派的诸多歧解,认为“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矣”这句
话是孔子68岁时所说,意思是“再多给我几年时间,如果我从五十岁时就像现在这样学《易》,
就可以不犯大的过错了”。把“加我数年”解为倒退数年,颇合帛书《要》篇中的有关文义;以
出土材料与传统文献比较研究,对乾坤两卦多处卦爻辞作出了新的解释:指出乾九三爻辞“君子
终日乾乾,夕惕若,厉无咎”,“惕”本字为“析”,当训为“止息”,是强调君子要因时行
止,并非昼夜都提心吊胆地忧患而无止息,从而强调了《易经》中本有的义理。乾六爻皆九,坤
六爻皆六,“用九”、“用六”就是“通九”、“通六”。以八卦卦气说分析,今本坤卦辞“西
南得朋,东北丧朋”当作“东北丧朋,西南得朋”。坤六二爻辞“直方大”之“大”字非衍文,
对比《小象传》与《文言传》指出,当断为“直方,大”,“大”是“直方”的结果之一;而
“习”当为“摺”字之借,同“折”,当训为“折败”。坤上六爻辞“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”,
解为“群龙争战至天边野外,它们的首领已劳瘁不堪了。阴与阳争胜则病”,六五“元吉”而至
上六则“病瘁”,由吉转凶,与“阴极必反”爻位有合。
诚然,对某些问题的辨析,并非是廖君开其端,如有关《说卦传》早出及《大象传》先于
《彖传》的问题,刘大钧先生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提出来了。然而,能如此地进行对比研
究且有自成系统的成果,则是廖君于此书中所表现出来的特色。学海拾贝,有得其大者,有得其
多者,能既得其大又得其多者则富矣。笔者之所以前曰廖君此书富有“含金量”,意在此也。
廖君此书向读者所展现的内容,只是其游弋“学海”所得之一部分,而且是新得之部分居
多。如果能遍览其陆续发表的百多篇论文,则可窥其学问之门庭矣。廖君之作,不可不谓之大,
亦不可不谓之精,大而且精,方知见其学问功底之深。
以某之拙见,廖君论孔子“既然因《易》又有天道而好《易》,又怎么不言天道呢”,可谓
至论。这是研读帛书《要》篇的重要心得。既曰“八卦卦气说”与《说卦传》早出,则孔子言
《损》、《益》二卦时曰“益之为卦也,春以授夏之时也,万物之所出也,长日之所至也,产之
室也,故曰益。损者,秋以授冬之时也,万物之所衰老也,长夕之所至也,故曰产。道穷□□□
□□□□。益之始也吉,其终也凶;损之始凶,其终也吉”(帛书《要》),亦正是本“八卦卦
气说”而发言。风雷《益》,震位东方,时当春分;巽位东南,时当立夏,《益》自初爻至上
爻,其间自是“春以授夏之时也,万物之所出也,长日之所至也”。山泽《损》,兑位西方,时
当秋分;艮位东北,时当冬至后,《损》自初爻至上爻,其间自是“秋以授冬之时也,万物之所
衰老也,长夕之所至也”。以万物化生为吉,万物衰老为凶,则《益》始春分终夏至,始吉终
凶;《损》始秋分终冬至后,始凶终吉。显然,孔子此说不离《说卦传》所言八卦方位,既曰
“损益之道,足以观天地之变”,则亦是据“八卦卦气说”而言之。此一例,既证孔子与《说卦
传》有关又证孔子本言天道。
当然,笔者读《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》一书,并非全是褒扬之意。在笔者读来,是书亦有论
说不当处。如谓《说卦》某一章,先儒“都认为是先天卦位之序,其说有一定道理”云云,则是
对邵雍“先天之学”的来龙去脉有所不明。其实,《说卦传》原本并无什么“先天卦位”与“后
天卦位”之分,也无什么“羲、文卦位”之分,“帝出乎震”一章所言是二维平面卦位,而“天
地定位”一章就不可能是二维平面的“卦位”。即便邵雍亦曰“天地定上下之位,坎离列左右之
门”,从无“乾南坤北”之说。其说“乾坤纵而六子横”,亦是“天上地下”。言离南坎北的卦
位早在战国中期,而言“乾南坤北”卦位则是始于宋代。明、清先儒以所谓“先天卦位”分析
《说卦传》,是受到了邵雍和朱熹“先天之学”的误导,不足论也。
总之,廖君《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》一书有如一枚白璧,既有微瑕亦不能掩其晶莹剔透之
光。读《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》而知,能观察世界,臧否人物,发微言而申明大义,从恒道而
求真理者,必是能“读书破万卷”而有悟性者,必是具有扎实基础功夫者。以此而比之廖君,当
会有多人而自愧不如。是书一定会成为不朽之言而传世,当可预见。
|
文章出处:
周易研究中心
|
文章作者:
郭 彧
|
『我来说两句』 |
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