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效雷
(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,300073)
摘要: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亡佚已久,连孔子也不曾见过,因此,自孔子以
讫刘牧,从未有人提到过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之形,更未有人以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为点阵之图。刘
牧创作点阵之图,假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之名以行世,符合作伪的一般规律。其伪托之理既可察,
其伪托之迹又可寻,因此,一言以蔽之曰:“河图”“洛书”并非点阵之图。
关键词:河图 洛书 一六居下 戴九履一
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河图”“洛书”是否就是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的点阵之图?清
代学者早已通过精审的考据做出了否定的回答。今人李申先生亦做了大量工作重申清代学者的考
据成果。然而至今,仍有不少人坚持认为:“河图”“洛书”就是点阵之图,点阵之图就是“河
图”“洛书”。有鉴于此,本着考实求真的学术精神,笔者深感,此一问题仍有讨论之必要。
一、先秦文献中有关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的原始记载之分析
欲判明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河图”“洛书”是否是点阵之图,只有求之于先秦文献中有关
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的原始记载。先秦文献中有关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的原始记载主要有以下三条:
1、《尚书·顾命》:“赤刀、大训、弘璧、琬琰在西序;大玉、夷玉、天球、河图在东序。”
2、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子曰:‘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’”
3、《周易·系辞上》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;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”
根据以上三条有关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的原始记载,我们不仅无法得出“河图”“洛书”是点阵
之图的结论,而且,恰恰相反,我们可以得出“河图”“洛书”并非点阵之图的结论。
首先看《尚书·顾命》中的记载,河图与赤刀、大训、弘璧、琬琰、大玉、夷玉、天球等杂陈在一起,如谓河图为点阵之图,似觉不伦不类。因此,清代学者黄宗羲在《易学象数论》中说:
“《顾命》西序之‘大训’,犹今之祖训;东序之‘河图’,犹今之黄册。故与宝玉杂陈。不
然,其所陈者为龙马之蜕欤?抑伏羲画卦之稿本欤?无是理也!”[1](卷一)
再看《论语·子罕》中的记载,河图与凤鸟并列而言,似亦不应为点阵之图。如果河图是点阵
之图,并如宋人所说,是八卦产生之源,那么,八卦既已产生,孔子为何还要慨叹“河不出图”
呢?莫非还要再创八卦吗?因此,黄宗羲又说:“若图书为画卦叙畴之源,则卦画畴叙之后,河
复出图,将焉用之?而孔子叹之者,岂再欲为画卦之事耶?”[1](卷一)
最后,我们再看《周易·系辞上》中的记载。“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”常被误解为“则
之以画卦”。其实,画卦之源,《周易·系辞下》说得非常明确:“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,仰
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八卦。”根
据《周易·系辞下》中的这段记载,伏羲氏创八卦是根据对天地万物的观察,而绝不仅仅是根据
对河图洛书这一种事物的观察。因此,胡渭说:“河图洛书乃仰观俯察中之一事,后世专以图书
为作《易》之由,非也。”[2](卷一)黄宗羲则说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者,仰观于天
也;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者,俯察于地也。”[1](卷一)黄宗羲认为,河图是“山川险
易、南北高深,如后世之图经”,洛书是“风土刚柔、户口阨塞,如夏之禹贡、周之职方”。黄
宗羲的这一猜测,后来受到胡渭的批驳。胡渭说:“伏羲之世风俗淳厚,岂有山川险易之图?结
绳而治,岂有户口阨塞之书?”胡渭认为,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为“《易》兴先至之祥”。他说:
“河洛者,地之中也;圣人兴,必出图书。”[2](卷一)笔者认为,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究竟是什
么?我们无从得知,但是,通过对先秦文献中有关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的原始记载之分析,我们可
以知道的是:“河图”“洛书”绝非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的点阵之图!
二、宋人作伪之破绽
自先秦以讫于宋,从来没有任何文献以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为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的点
阵图式。有之,自宋始。今传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的点阵图式最早见于刘牧的《易数钩
隐图》。在《易数钩隐图》中,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被称为“洛书”,“戴九履一”的图式被称
为“河图”。刘牧在《易数钩隐图》的序言中有这么一句话:“今采摭天地奇偶之数,……点之
成图。”从这句话中,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信息:把“奇偶之数”“点之成图”是刘牧自己的创
作。刘牧创作了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的点阵图式后,为了使之能够为人所重且行之于
世,于是将这些图式托以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之名。朱熹不辨真伪,将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
一”的点阵图式郑重地置于《周易本义》卷首,并指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为河图,“戴九履一”
的图式为洛书。由于朱熹的权威地位,“河图”“洛书”遂与点阵图式画了等号。
其实,在宋代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“河图”“洛书”是点画之阵,刘牧传出的点画之阵托以
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之名,空口无凭,显然可疑,而且其自言“采摭天地奇偶之数,……点之成
图”,无意之中,已露出了作伪之破绽。发现刘牧作伪的更多破绽的是清代学者毛奇龄。毛奇龄
说:“凡欲指人之非者,必先得其人之所以非,而后可从而正之。如仅曰是非,则我所非者,彼
以为是,无如何也;仅指其非而不能实指其所以非,则我所非者,彼终以为是,无如何也。”
[3]因此,在《河图洛书原舛编》中,毛奇龄分析考证了刘牧作伪之手段。
关于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,毛奇龄说:“间尝学《易》淮西,见康成所注大衍之数,起而曰:
‘此非河图乎?’则又思曰:‘焉有康成所注图而汉代迄今不一引之为据者?’则又思曰:‘大
衍之数见于李氏《易解》者,干宝、崔憬言人人殊,何以皆并无河图之言?’则又思:‘康成所
注大传,其于‘河出图’句既有成注,何以反引入《春秋纬》文,而不实指之为大衍之数?’于
是恍然曰:‘图哉!图哉!吾今而知图之所来矣。抟之所为图即大衍之所为注也,然而大衍之注
之断非河图者,则以河图之注之别有在也。’大衍之注曰:‘天地之数五十有五,天一生水在
北,地二生火在南,天三生木在东,地四生金在西,天五生土在中,然而阳无偶,阴无配,未相
成也,于是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,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,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,天九成金
于西与地四并,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,而大衍之数成焉。’则此所为注,非即抟之所为图乎?
康成但有注而无图,而抟窃之以为图。康成之注即可图,亦非河图,而抟窃之以为河图,其根其
底,其曲其衷,明白显著,可谓极快。”[3]
毛奇龄学《易》读到郑玄对“大衍之数”的注释后,发现郑玄对“大衍之数”的注释如果用图
式来表示,分明就是“一六居下”的所谓“河图”。如果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果真是先秦文献所
记载的“河图”,那么郑玄注《周易·系辞》中“河出图”时完全可以明确指出“所谓河图即揲
筮所称大衍之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者”,但是郑玄注《周易·系辞》
中“河出图”时却引《春秋纬》说:“河以通乾出天苞,洛以流坤吐地符,河龙图发,洛龟书
成,河图有九篇,洛书有六篇。”与大衍之数判然两分,毫不关联,可见,宋以后传出的“一六
居下”的图式绝非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河图”。宋以后传出的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很可能是宋
人根据郑玄对“大衍之数”的注释而绘制,并伪托以“河图”之名。
关于“戴九履一”的图式,毛奇龄说:“今之洛书则易纬家所谓太乙下九宫法也。”[3] 太
乙下九宫法是一种术数,《易纬·乾凿度》中有对太乙下九宫法的比较详细的叙述:“太乙者,北
辰之神名也。居其所曰太乙,当行于八卦日辰之间曰天乙,故《星躔》曰‘太乙、天乙主气之
神’。其下行八卦,每四乃还于中央。中央者,北辰之所居也。天数以阳出,以阴入。阳起于
子,阴起于午,是以太乙下九宫从坎宫始。坎中男始之言无偏也。自此而从于坤宫,坤,母也;
又自此而从震宫,震,长男也;又自此而从巽宫,巽,长女。所行半矣,遂息于中央之宫。既又
自此而从乾宫,乾,父也;又自此而从兑宫,兑,少女也;又自此而从艮宫,艮,少男也;又自
此而从离宫,离,中女也。行则周矣,乃上游息于太乙天乙之庭而升于紫宫。”[4](卷下)
毛奇龄指出,《易纬·乾凿度》中的这段文字,如果用图式来表示,分明就是“戴九履一”的所
谓洛书。他说:“坎之在北也,坎数一,则履一也;离之在南也,离数九,则戴九也;震位东,
数则为左三;兑位西,数七则为右七;坤二西南,巽四东南,则二为右肩,四为左肩;乾六西
北,艮八东北,则六为右足,八为左足;中央无卦偶为太乙之所息,则其数五为太乙之数。”
[3]
如果“戴九履一”的图式果真为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洛书,那么,九宫就是洛书,《易纬·乾
凿度》绝不会在九宫篇后又引《洛书》“摘六辟日以建纪者,岁也”之文。因此,毛奇龄说:
“康成之注衍数而别释河图,与易纬之创宫法而另引洛书,二者正相符矣。”[3]
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两种图式本不是河图洛书,却被误认为河图洛书。朱熹以“一六
居下”的图式为河图,“戴九履一”的图式为洛书,而宋刘牧在其《易数钩隐图》中却以“戴九
履一”的图式为河图,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为洛书。对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两种图式的
误认和争论,缘于没有找到原作者。如果找到了原作者,就应以原作者的说法为准,毫无争辩的
余地。毛奇龄以两则故事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道理。毛奇龄说:“昔有拾枯鱼泽中而以为神也。丹
雘而享之,曰:鲍君神。然不禁遗鱼者之还见之也,趣使烹食,而人争为神不已。遗鱼者曰:
‘此固吾所遗之物也,而神也乎?’邻有购鼎者误得一釜而争之,或称三牺,或称九牢,终岁不
决,乃就范者而咨之。范者曰:‘此非吾所制五熟釜乎?’购者尚争曰:‘五熟岂无鼎?’曰:
‘五熟固有鼎,而吾所制非是也。’而于是争者始息。”[3]
拾枯鱼者误以枯鱼为鲍君神,购鼎者误以釜为鼎,犹如宋以来人们误以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
履一”两种图式为河图洛书;所购之鼎,或以为“三牺鼎”,或以为“九牢鼎”,犹如刘牧、朱
熹之争;五熟有釜亦有鼎,犹如宋以来人们误以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两种图式为河图洛
书自有一番道理。但一经原作者指出其误认,则误认者唯有更正自己原先的错误认识,断无再做
强辩之理。郑玄不以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为河图,《易纬·乾凿度》亦不以“戴九履一”的图式
为洛书,因此,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两种图式绝非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河图洛书。毛奇
龄说:“此无他,则以遗鱼者与范釜者皆其物之所自来。他可争,此不可争也。”[3]
三、两个争论焦点的澄清
许多坚持认为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为点阵图式的学者所自以为有力的证据主要有以下两点:
1、1977年,安徽阜阳县汉汝阴侯墓出土了一具九宫占盘。其天盘与“戴九履一”的点阵图式正相
符合。
2、《周易·系辞上》中“天一地二,天三地四,天五地六,天七地八,天九地十,天数五,地数
五,五位相得而各有合”的记载与“一六居下”的点阵图式正相符合。
以上两点证据果真能够证明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为点阵图式吗?答曰:非也!安徽阜阳县汉汝阴
侯墓出土的九宫占盘,只能说明刘牧创作“戴九履一”的图式时有所本,而无法说明“戴九履
一”的点阵图式就是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洛书”或“河图”。至于第二点证据,更是大有问
题。
首先,对“天一地二,天三地四,天五地六,天七地八,天九地十,天数五,地数五,五位相
得而各有合”,人们的理解各异。如黄宗羲之弟黄宗炎在《图学辨惑》中说:“大传曰‘天一地
二、天三地四、天五地六、天七地八、天九地十’,不过言奇偶之数,未尝有上下左右中之位置
也。曰‘天数五,地数五’,不过言一三五七九为奇,二四六八十为偶,未尝有一六、二七、三
八、四九、五十之配合也。曰‘五位相得而各有合’,不过言奇与奇相得合之而成二十有五,偶
与偶相得合之而成三十,未尝有生数成数及五行之所属也。以此为河图,绝无证据。”[5](河图
洛书辩)胡渭则说:“一三五七九同为奇,二四六八十同为偶,是谓‘五位相得’。一与二,三
与四,五与六,七与八,九与十,一奇一偶两两相配,是谓‘各有合’。……于河图洛书曷与
焉?”[2](卷一)胡渭还指出,如果天地之数果真为河图的话,孔子完全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:
此河图也。何必故为廋辞隐语,使天下后世之人百端猜测呢?况且,孔子在言天地之数章后谈及
河图时,与“神物变化垂象”相提而并论之,从文气来看,河图与天地之数绝非一物。他说:
“使‘五位相得而各有合’果为伏羲所则河图之象,夫子何难一言以明之曰:‘此河图也’,而
顾廋词隐语,使天下后世之人百端猜测邪?至其后章,虽言河图而与洛书并举,且与神物变化垂
象比类而陈,文势语脉遥遥隔绝,又安见此河图者即前五十有五之数邪?”[2](卷一)
其次,即使“天一地二,天三地四,天五地六,天七地八,天九地十,天数五,地数五,五位
相得而各有合”的意思是“一与六合,二与七合,三与八合,四与五合,五与十合”,也并不能
证明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就是“河图”或“洛书”,因为刘牧创作“一六居下”的图式时,就是
为了解《易》,二者正相符合,亦在情理之中,正如四库馆臣在对胡渭《易图明辨》所作的提要
中所说:“其图本准《易》而生,故以卦爻反覆研求,无不符合。传者务神其说,遂归其图于伏
羲,谓《易》反由图而作。……夫测中星而造仪器,以验中星无不合,然不可谓中星生于仪器
也;候交食而作算经,以验交食无不合,然不可谓交食生于算经也。” [6](卷六)
在这里,四库馆臣以形象的比喻指出:“一六居下“等图式本为解《易》而作,故与《易》相
合如符契,但我们却不可因此而认为《易》反生于“一六居下”等图式。如果认为《易》反生于“一六居下”等图式,那就好比认为“中星生于仪器”“交食生于算经”。
综上所述,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亡佚已久,连孔子也不曾见过,因此,自孔
子以讫刘牧,从未有人提到过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之形,更未有人以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为点阵之
图。刘牧创作点阵之图,假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之名以行世,符合作伪的一般规律。其伪托之理既
可察,其伪托之迹又可寻,因此,一言以蔽之曰:“一六居下”和“戴九履一”的点阵之图,其
非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“河图”“洛书”也,明矣!
参考文献:
【1】黄宗羲《易学象数论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
【2】胡渭《易图明辨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
【3】毛奇龄《河图洛书原舛编》,续修四库全书本
【4】《易纬·乾凿度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
【5】黄宗炎《图学辨惑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
【6】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中华书局1965年版
|
文章出处:
周易研究中心
|
文章作者:
杨效雷
|
『我来说两句』 |
|
|